风阵阵吹过来,为何不回来

「长顾」万花飞

*写了从江南之战结束到登基之时,关于花好月圆的故事

*四海宾服,物阜民安,你我终一同来到天下大治的这一天

*写置顶整合时对部分内容进行了修改

 

隆安十年三月初四,春燕振羽,冰消花绽,江南暖风一阵阵拂面而去,一场淅淅沥沥的细雨转眼便要到来。

长庚扶着顾昀从红头鸢上回到帅帐,他们离开的时间不长,帐里的热量还留存了不少。他刚刚才把人安置在床头上靠好,一抬眼就见对方面色不好相当疲惫的样子,想起来他先前说自己经常因为伤口发作而疼的睡不了觉,不由得感到揪心又难受,准备点上安神散再辅以银针,先让顾昀能安安心心地放松神经睡下去,再去细细检查对方的伤势。

 

只是长庚刚点了炉火与安神散,在他背后垫上了软垫,还来不及去端一杯温水,对方忽然抬手捉住了他的手腕。

他停下脚步回头看着顾昀,几秒以后又差点看不下去对方浑身上下刺眼的伤,略显生硬地问道:“……看什么?累的话还不早点睡下,等我帮你去倒杯热水。”

顾昀听了也不答话,就盯着长庚的眼睛看,一直等把对方眼里的感情看了个一丝不漏,长庚刚冒出头的脾气都给活生生看灭了,他脸上才忽地浮现出了些笑意,低头从底衣的袖口里取出一张叠好的纸张来。

 

长庚弯着腰从那纸面上扫过一眼,一下子没能想起来这是什么,刚准备开口,记忆就立刻如水到渠成般浮现而出。

他吃惊的目光转向顾昀,顾昀笑容不减,纸在手指间转了个圈,交到了长庚手里,轻声问他:“那时答应好了要还给你的,还记不记得?”

长庚愣了愣,垂眼注视着手里折起来的纸条,无声淡然下去的种种过往皆因这张纸的出现而变得历历在目,霎时间真让他感慨万千,很是有些难以言喻的百感交集涌上心头。

 

长庚的手不自主地紧了紧,这张纸是他在三年前的中秋时分亲手写的。

而那一年里战火连天,兵荒连着马乱,是大梁最为生死攸关的动荡时刻。

 

隆安七年初夏,西洋进犯,城破在即。

一把熊熊烈火自西北边疆升腾而起,转而便如蛇蝎般沸反盈天,径直窜动着烧往皇都京城。

长庚先前正在温泉山庄中写信交代诸多事宜,旋即便从玄鹰带来的噩耗里预知到事态发展的实在到了糟糕的地步,已然刻不容缓、避无可避,便放出最后一只木鸟,沉声道:

“备马,我要进宫。”

 

他曾侧身最后对家将嘱咐一二,再转向京城的方向扬起马鞭,沉稳有力地一落之后疾驰而去。

这句话是他走入朝堂、主持大局的开始。

却也是体内的剧毒从骨髓里伸出指爪,变本加厉地把他拖进噩梦之中不遗余力生吞活剥的开始。

 

京城冬天时北风凛冽,在空旷处呼啸着卷起刮骨的冷意迎面而来。他策一匹马向皇宫而去,却忽然有人飞驰到他近前喝住他的去路,随后又拔出长剑同他兵戎相向。

他认清了来人后牢牢攥紧缰绳,才勉强稳住了一双发抖的手,就好像已经猜到会有这一幕般问道:“子熹,难道是我做的这些不够好吗,我始终都是想还天下一份平安,也能给你……”

可是话未说完他便睁大眼睛看着眼前剑光一闪,不得不下意识拔剑相抵。而顾昀招招逼来手不留情,他被这攻势与内心苦楚逼得喘不过气来,听对方冷声道:“你所行之事名不正言不顺,身怀乌尔骨之人统一天下还谈什么家国平安,迟早有一天会丢了本心变成疯子,不如趁早做个了断!”

“我不会!子熹,你要相信我,二十年了我都能控制住,那以后也……”

“可是大梁如何冒这风险,天下人如何冒这风险?你莫非是乌尔骨的解药不成,敢说自己一辈子也不会被它控制?”

“我不是,但你……”

“不必再说。”他手中长剑被顾昀打落,掉在地上的声响相当刺耳,“无论是你还是你做的事全都叫人无法苟同,总而言之此时此地,若非你死,便是我亡!”

“子熹!等一等!”

长庚眼见着那剑刃飞速刺向自己的胸膛,迫近心口的一瞬间甚至能感受到冰冷的劲风袭来,然后他倒抽一口冷气心脏狠狠一绞,惊醒过来时不慎抬手碰翻了手边的笔架。

 

隆安七年八月十五,五更天的军机处里光线晦暗,空无旁人。

 

他在桌案后浑身冷汗,不住地重重呼吸着来缓和心头的沉闷与绞痛,眼中所见还卡在梦与醒的夹缝之间显得模糊而缺少实感。

自顾昀撑过城破之危后动身前往西北地已有数月时间,而他也从顾昀离开那天起便动身涉足朝堂,时至今日一天也未曾抽身。他的思绪开始慢慢回笼,分辨出了方才那是个叫人生寒的噩梦,现实里还没有出现让人如此心如刀绞的变故。

他最后深呼吸了一次,只要能够平静下来,他便又可以条分缕析地把宫中盘根错节的暗涌梳理得一清二楚。

但有一件事却越来越不敢确定了,顾昀对他的所作所为、以及对他,究竟会抱着什么样的态度……

 

其实在早些时日,长庚就已经把顾昀每个时期在政治军事上的立场都拿出来又反复分析了许多次,就算不敢一言论定,也能从分析的成果里有个七八分的底,觉得问题并不大的。

却不知究竟是那隐隐约约的忧虑埋在心底里,给了乌尔骨一个趁机疯狂肆虐的机会,还是他确实把顾昀的反应意料的太好,盲目乐观过分自以为然了。

长庚抹去头额头的冷汗,看了眼桌角层层叠起的简报,无力感突然就如潮水般没过了他浑身上下,叫他根本抬不起手去拿过来细看。

 

事实上他根本不想选择这条路,也不愿意去做任何可能让他和顾昀分道扬镳的事情。他之前的愿望始终是踏踏实实地住在侯府,若是顾昀遇到什么麻烦就竭力相帮,除此之外便再不出手。

顾昀驻守边疆时他可以去护国寺颂文念经,也可以继续便衣外出游历,学来的医术与手艺能用来救济他人。不表露分毫深藏的情愫,让那意料之外的坦白也随风而去,装作什么事都未曾发生,这就是他觉得最细水流长的安宁生活。

 

谁知命运还真是不肯放过他……又是阴差阳错有了城墙下一念之差的亲吻,又叫他避无可避地必须在翻云覆雨的路上越走越远,做的还偏偏全是最容易触及顾昀底线的事情。

但是不这么做,还能怎么办。国将不国,四境之外虎狼盘踞,帝王还随时随地想着要怎样斩能臣杀良将,不分忠奸,刚愎自用。

长庚的眼神又慢慢恢复清明,感觉差点被乌尔骨折磨的丢失的那条线,又重新抓在了手里。

顾昀想看到的是太平盛世河清海晏,而这份心愿如今的皇帝是无法实现的,他只会绞尽脑汁地盘算怎么要了顾昀的命。

所以……只能他去,别无他法。也唯有自己亲手清除障碍解决了祸患,才足以确保顾昀不会再遇上危机。

 

长庚目光沉了沉,转而望向窗外——不用多久天就会亮起来了,今天是八月十五,中秋。

都说中秋团圆日……家人团聚,爱人长相厮守。白日里求愿或为至亲之人祈福,夜间便以一轮明月遥寄牵挂。

他却弄不清楚自己该做什么,既无人可团聚,也无人可厮守。大抵去护国寺抄一纸经文是最好的去处,把那些乱麻一样的情意矛盾全推到一边,与其同它纠缠个不眠不休,还不如全都眼不见为净来的安宁。

长庚在原处不言不语地静坐了片刻,忽而轻轻闭了闭眼睛。

 

他想就算是顾昀有了家室与亲生的子嗣,也不可能把他丢在一旁不管他。但要是他的义子,成了个机关算尽玩弄权术,还成日想着要篡权夺位的人呢……

如果顾昀怎样也看不惯他的所作所为,叫他必须收手,他真的要收手,然后眼看着顾昀就那样枉死在那破宫当中吗?

那如果顾昀因为这些事……厌恶他了呢?

……

方才噩梦里的画面犹如阴魂不散般充斥不去,他的胸口还萦绕着被一剑穿心的惊痛,不得不本能地握紧了手。

片刻过后他忽然睁开眼,转而取出一张纸条样的纸张,执起一支细长的羊毫笔,稳下心神以后蘸了墨落在其上,一字一字地缓缓写道:

 

「愿旭日东升、天光破晓,可见心上之人幸福安康、夙愿得偿。」

 

那张纸条像是盛了那段时光里他所有的惘然与执着,在不见五指的漆黑里初出茅庐而无人能依,于是硬是自己砸下块木板来钻出把火,硬是在昏暗的路上点了一盏灯。

长庚确实不知道倘若顾昀阻止他的计划他该如何应对,但如果仅仅是疏远厌恶他这个人的话……那无妨。

他本就没想过非得走进谁的生活不可,能那样远远地看着观望着,用一生相随同喜也同悲,便已经十分足够、无需多求了。

 

只是这愿望写了便无处安放,他送不出去,也不打算交托给佛祖神灵,便小心地将它一次接一次折叠起来,折好以后放进了荷包里。

万一往后哪天因为毒性发作生了动摇,只要取出再打开,就可以看见自己的本心。

 

而这条纸条陪他走过两次南下、治运河、安流民,几次三番震慑朝野的大动静,但这步履艰难间他却从未拿出来看过,把自己的初衷一笔一划地描绘了一遍,居然和牢牢刻在了心底没什么分别。

直至一年多光景以后,他在江北深入匪帮被顾昀从京城带回去,他才福至心灵般想到了这纸愿望,打开荷包把它拿了出来,放在眼前细细地看。

不料这纸张第一次重见天日就好似带了什么玄幻色彩,他还来不及顺着那些字迹把心绪整理干净,原本应该好好睡着的顾昀忽然醒了。

长庚也不知道顾昀那天是什么时候醒的、醒了多久,反正等对方坐起来拥住自己之前他都没反应过来。

然后他就被这个背后抱酥得后背都没感觉了,色令智昏,又没反应过来,纸都忘记要收。

于是就听见顾昀慢慢地读完那张白纸,开口问道:“这是什么时候写的?”

 

“……”长庚脑子都卡了一下,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吃错药傻了,转而看了眼手里的纸,机器一样机械地回答,“……去年中秋。”

顾昀把声音放轻了些,又问:“为什么会写这个?”

长庚想说话,张了张口。

“……”

结果并不知道要说什么,声音没发出来。

 

其实倒不是有什么话不方便说,只是他从不习惯倾吐这些曾经扎了根的难处,而不习惯的时日一长,再要说出来便十分困难了。

他原来写完这两行字,也只是觉得自己已经涉足朝政、统领军机六部,烽火票带来的动静必然会传及边疆,大概等下次顾昀回来,他就能知道对方是怎样的态度。

却怎么都想不到是顾昀从西北地回来后带来的竟不是冷漠与异眼,而是拥抱与承诺。

他真是又觉得这违背常理,又觉得是自己在做梦,或者是乌尔骨都会编造出美好的幻觉来蛊惑人心了。他原本一直在想,自己一手小家一手天下,要是到了最糟的情况,说不定只能留下一个。

而他还来不及为自己眼前众多烦扰感到头疼和无可奈何,忽然就看到顾昀站出来,对他说,你是可以两全的。

 

这叫他无法相信……相信不了顾昀真的接受了他的感情,也很难相信这是一份可以长久的幸福。

只是他想不通顾昀接受自己的理由,也不敢去问,只好自认为是顾昀与他分别两地、在深思熟虑以后做了这个决定,但到底只是自己杜撰出来的说辞而已,自然是除了自欺欺人以外什么都搪塞不了,等到了夜深的梦里心间的摇摇欲坠就会被无限放大,随后被梦魇杀得丢盔弃甲,逃都来来不及逃。


他还是会一次次梦到顾昀对他拔刀相向,甚至连喜欢与许诺都是虚假,更频繁地从胡格尔的诅咒里惊醒,只能在夜半时分两手发抖地走下床铺,撑在桌边倒了杯凉透的水一饮而尽,靠这点把胃冰的一激灵的冷意夺回几分神智。

然后他就在桌边坐下,不声不响地一直望着顾昀,隔着一段距离注视着那人的侧脸,慢慢地,他就能把脑海里胡格尔的声音忘掉,把那句“没有人爱你,也没有人真心待你”,再次送到尘土里去。

 

边是反复告诉自己顾昀不会走,你得相信他,一边又控制不住地谨小慎微,不敢真的去赌。心里很想撕掉一切伪装什么也不隐藏,手上却把痕迹清除的越发一干二净,哪头都控制不住,哪头都咆哮纠缠的他想径直不管不顾地一了百了。

这样疯魔般的日子日复一日地持续……一直到,他在扬州平定下匪帮叛乱的今天。

顾昀在今日自京城策马而来,将他从江北直接带回了侯府,用言简情深的“心急如焚”四个字与前所未有的第一次敞开心扉,干干净净地震碎了他先前所有患得患失与胆战心惊的噩梦。

让他觉得自己终于醒了。

也正是这番醍醐灌顶的醒悟,才让他恍然间记起了自己一年多前许的这个愿望,与当初的自己面对着面,心绪交集视线相汇,百般感慨瞬时翻涌而上。

 

顾昀抱着长庚的手没放,还干脆把头也一块靠上了对方的肩膀:“这纸看上去写了有些时候了,怎么求愿的时没有带上自己?”

“因为不必写。”长庚折下手中的纸,将许多东西连着上面的字迹一起掩下,笑着说,“不管什么时候,我都觉得你好了我就好,不必再写我自己的。”

顾昀轻轻摇了摇头,下巴离开了他的肩膀:“那要是我还活着,你却已经不在了,你也觉得很好么?”

长庚话音当即顿住,顾昀不知怎么,不由自主地想起对方以前说过好几次要给他殉葬的话语,又珍惜这份感情,又希望这话不会再出现下一回了。

他便坐正了身子,也握住长庚半边肩膀把人转过来,卧室里开着汽灯的亮度正适宜,床帐落下后暖色的光里只照着他们两个人。

 

“答应我,以后为了自己许愿望,可好?”顾昀抽出了他手里的纸张,再抬眼直看进他眼睛里,“你也是个人,并非无悲无喜无欲无求,怎么连这点权利都不要了?”

对视间顾昀从对面人的目光里捕捉到压抑不住的惊色,仿佛一点阳光对他来说都是凤毛麟角之物,真觉得这对一个从泥沼里走出来还依旧挣扎着要给所有人一片清明的人来说,太渺小也太不应该了。

顾昀觉得心疼,觉得自己能从那眉眼里看到万丈之深不求回报的情意,真是希望他能把这感情寄托到更多安全稳妥的地方……只是堪堪悬在自己身上,万一哪天他涉险了自身难保呢?边关战场刀尖不长眼睛,什么时候马革裹尸了都不稀奇。

他用手顺了顺长庚的头发,伸手抱住了他,连那沉甸甸的情意也一起揽进了怀里,就怕自己万一不当心没有收好,就让它掉到了地上。

顾昀在他耳畔说:“要是你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又该去哪里找幸福安康、夙愿得偿?”

长庚怔愣一下,几次三番想开个话头,想把自己这时所有的释然与窝心全都说出来,到了最后也仅是闭上眼,无声地浸没在了这份幸福里,喃喃道:“这话真好……”

“我真是,什么也不必怕了。”

“你本身也就什么都不用怕。是不相信你自己还是不相信我?”顾昀轻笑一声,语气虽然轻缓,郑重感却从字里行间流溢而出,在他耳边一字一顿的低声道,“玄铁三部安定候顾昀,愿率众将士,听凭殿下调遣。”

 

长庚一震,抱住顾昀的手臂更紧了几分,像是有久违的光亮拨云见日、倾泻而来。

顾昀笑道:“风花雪月也要两个人一起才能享。”

然后他把手中的纸折了起来,又抱着长庚听了会儿两个人心跳的共鸣,放开了他,把纸收到了枕头下:“这张纸我拿走了,等哪一天时候到了再还给你。”

又在心里暗道,若是有这机会,在那一天,也一定还你一份我的私愿。

“不然这种单方面的愿望一直摆在你这,小心你那气运嫌弃你连自己的命都不珍惜,全不认主跑光了。”

 

长庚笑着,感到顾昀带走的不止是一纸愿望,还有他这么多年来牢牢占在心头不肯罢休的枷锁。

他看着顾昀又躺回去,一点一点地沉到梦里。他没有睡下,坐在原来的位置上,安静地看着那张侧脸许久时光。

长庚感到眼前人的面容慢慢变得真实而清晰,他在这个夜晚一宿未眠,却不觉得黑夜持续的那般漫长而令人生恐。他不必再靠着缠绵悱恻才能确定顾昀的存在,只是静静地听着空气里那道轻浅的呼吸声,落实感便流水般温驯地漫过他的心脏。

长庚便开始翻来覆去没完没了地想,我是不是该把绘上了整片大梁的海纹纸给他看了?还有北边的蒸汽铁轨,对前线粮饷的分配,烽火票给朝廷带来的转机,十万流民得以安居乐业……

长庚之前总担心自己做的成绩还不够多,事办的还不够好,总想把功绩攒一攒,再攒一攒,等哪天积攒到沉甸甸的重量了,再把那些全部捧给顾昀看,好让他认可自己的努力,不会对自己太过反感。

现在却觉得自己可以去说的事情实在是一件接着一件,什么都能讲好长一串,而顾昀应该全都想听,以至于他辗转反侧思索了好久到底要先讲哪个,又很快发觉这些与那些,哪些都说不完。

 

他忽而难得有种笑意收敛不住的感觉,在心里暗笑自己像什么样子,又觉得不用着急,晚点讲也可以,他们时日还长,不急于一时。

时日还长,不急于一时。

他想这些都想得自然而然、顺理成章,如同道出一件事实一般。于是长庚安安稳稳地阖上眼,慢慢地,是生平第一次。

 

不知不觉时光如梭,竟已来到顾昀兑现诺言的这一天了。

床上人撑着一身伤痛,精神却慢慢振作起来,疲惫之色淡去。他像是苦等了许久才终于等到了今日,把压抑了好些时候的话说出了口:

“现在我终于能把这份私愿还给你了……陛下,你可还满意?”

顾昀红头鸢上那句“给你……一生到老”之言仍在耳畔萦绕不去,长庚笑着,倾身靠近他,低声答道:“朕,喜欢得紧……”

炉火的暖意升腾而起,安神散的香味弥漫开去,帐内二人彼此相拥唇齿相贴,帐外纷纷扬扬地下起了小雨来。

春风送暖,润物细无声。

花好月圆,从此再无遗憾。

 

次日午间新皇率安定候自江南回京,一路上鞭炮齐响万人朝拜,叩拜欢呼之声不绝于耳。顾昀被下旨坐在马车里休息,沿途挑开车帘颔首致意,长庚骑在马上同万民相会,环顾着这漫天的欢喜与四海太平,不自主地由衷笑了起来。

长庚记起自己整顿四方一路以来所经历的点点滴滴,他曾踏进宫中一脚深一脚浅的淤泥污水里,也曾与关外虎视眈眈的饿狼分庭抗礼,面对朝会上无穷无尽的尔虞感到诈无可奈何,也看着步履维艰的未知前路感到一筹莫展。

而当他与杜万全、奉函公等人谈起江山社稷,共同在一张硕大的海纹纸上描绘大梁朝未来的辉煌图景时,倏忽之间也会感到热血难抑,会有二十多年来从没有感受过的热血与向往涌上心头,好似那随乌尔骨的剧毒一起被他克制下去的无惧与不羁,又从晦暗里重新活了过来。

就如同许多二十岁的年轻人都会做的那样,面对无数艰难险阻手执一柄长刃,只觉得自己将所向披靡、战无不胜。

纵使是有扎了根的乌尔骨在身,太多次险些一步走错万劫不复,他也还是能够一次次咬牙支撑过来,还是能够走到他所期许的家国平安的这一天。

他能够身负剧毒祸害苍生,果然也能披荆斩棘,收拾好最为内忧外患的万里河山。

 

隆安十年三月初六,春回大地,天朗气清,侯府在数个月的分别后总算迎来了它两位主人一同归来,院里院外攒了整个寒冬腊月天的凉气得以一扫而空。

长庚背着浑身是伤的顾昀小心地一步步踏回卧房,沿途背上的人全程不安分地动手动脚,长庚把人放在了榻上后对着家里仆从吩咐一二,不做其他,先坐下来把顾昀的伤给处理好。

然后陈轻絮赶来为长庚熬药,顾昀看着长庚喝药都心里难受,感觉自己嘴也跟着泛苦,于是在长庚疼完了以后下意识甜了一句:“小长庚,喝完药要不要吃一块糖?”

当场被他的小长庚吃了糖然后又喂回了自己嘴里。

未时,顾昀接待了沈易这位老絮叨,长庚将自己的私愿与安神散、麻叶子、书信和干杏花一起放进了荷包里,收紧之后放到了卧房书柜里的最高处,如同安置下了一段源远流长、经久不衰的时光。

 

隆安十年三月十五,登基大典,整个京城自清晨开始便锣鼓喧天人头攒动,百姓恭送带着他们撕开黑暗、迎向辉光的天子步入皇宫。

侯府中,顾昀被勒令待在府里静养,连仪式都不许他动身参加,他家陛下还说自己一定会在夜深时赶回来,为了在两日交接时给他煮一碗长寿面吃。之所以把日子选在十五,就是希望能留下时间来把他两个月前没能好好过的生辰给补上。

 

帝都内,长庚冕旒在首,黄袍加身,自宫门行至金殿御座前回身正坐,文武百官齐齐行礼叩首,万岁之声回荡不绝。

而他抬起双目,遥遥望了一眼,又似穿越宫闱落在远方的一处,又似穿过千山万水,将河清海晏尽收眼中。

 

顾昀记起长庚曾对他说过:“我想有一天国家昌明,百姓人人有事可做,四海安定,我的将军不必死守边关,想像奉函公一直抗争的那样,解开皇权与紫流金之间的死结。”

“想让那些地上跑的火机都在田间地头,天上飞的长鸢中坐满了拖家带口回老家探亲的寻常旅人……每个人都可以有尊严地活。”

“我可以做到,子熹,你让我试试。”

 

而他真的做到了。顾昀带着笑从房里看出去,窗外日光明媚,梅红胜火。

此时此刻,正是四海长安、春意盎然的时候。

也一样拥有着不可限量的无尽可能,是在岁月长河当中,最最好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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