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阵阵吹过来,为何不回来

[陆林]Invisible

*天各一方的十六年

*我想越过银河星辰,看见你


在第六星系的无名小行星里,苍穹浩渺无声,星子寂寂无言。

林静恒抬手轻轻一握,划定坐标与设定发送信号的电子笔在掌中消散成斑斓的光点,融进个人终端中。他指端在立体屏幕上敲点,见到海量数据皆泛着莹莹的海蓝色泽,如浸过色的棉絮般轻飘飘地悬浮于他的小臂之上。

什么时候陆必行也曾趁他摆弄完航道图还来不及收拾的时候,倾身趴到他身上,和他说:林,你不知道,你用个人终端计算数据的时候效果可梦幻了,撩人资本够买十个启明星的,结果自己还不自知。

回忆又从匣子里自顾自跑出来,数不大清是第几回,在脑海中响起来的时候真切的仿佛真人在耳畔低语,他指尖一颤,输入错了。

 

这已经是第三次错误了。

 

林静恒动作顿了顿,浅灰色的虹膜里有何情绪一闪即逝,他感觉到自己今天有点过于急躁了。只是试过好几次平静情绪,或者投身到什么训练里转移注意力,最后都治不了根本。

也许这种急躁,的确不是用以前的习惯就足以抚平的。他今天清晨时睡得很昏沉,还很不情不愿,被囫囵扔进了一个乱梦里。他在那里见到了启明星的银河城,与记忆里的模样分毫不差,看起来才刚刚进入雨季。

而他一眼见到这瓢泼而下的大雨,第一反应就是联系起三十多年前的那场变故,刻进了他骨子里,让他感到不祥。

然后他没有走出多远,不知道走到了什么地方,见到了陆必行。

陆必行面前摆着一架自造的小机甲,脚边是被掀开丢下的日历,手中撑着一把黑色的伞,背景像是在“林将军和工程师001的家”的门前,又像是在银河城中央广场哪个不知名的花坛边。

他们隔了几十米远,有风雨夹着薄雾作阻挡,可对方的声音依旧清晰到堪称反常。林静恒在做出反应之前就听见陆必行喃喃道,从那天开始,已经过去多少个沃托年了……

他心头一凛,又听他问,这么久了,你还准备回来吗?是不是已经不记得我,就打算把我一个人留在这儿算了。

他几乎没时间思考,脱口而出便想否认,但陆必行却好似不再需要他的回应,他像能感受到他身在何地一样,远远朝他的方向望过来,开口道:

“所以我也打算走了,林,我暂时不想留在启明星了。这里我呆了很久,到了该去其他地方转转的时候了,这原本也就是我的愿望。”

“要是以后哪一天你回来了,可以去我们以前的家看看,我……很怀念那段日子。”

言下之意仿佛就是,但那段日子再也回不去了。

然后他就听到陆必行压下声音的苦笑,竟就转而迈步登上机甲,而他于心惊间在机械音与雨声交织的世界里往前奔跑,出声挽留,竭尽全力地喊,纵使用了从未想过的力气,依然再怎么跑也追赶不上。

声音犹如被雾气吸收,传不出一个步伐这么短的距离。降下来的雨水像冰冻过的针,密密麻麻地扎进他的血肉里,生疼生疼的。

他最后没有追上,然后陆必行的身影消失在了小型机甲里。

舱门关闭,机甲开始缓缓启动升空,载着一个人、一段方才启程便突兀曲终的故事,消失在了浩瀚的星空之中。

 

旋即他惊醒过来,稳下乱的不像样的心绪后便第一时刻展开星际缩略图,进行规划验算。

等又过了一会儿,他徐徐从梦里回了过神来,只是回过神是一回事,能觉得那种梦不会成真,又是另一回事了。

林静恒蓦地开始想,迄今为止他离开第八星系……已到第六个沃托年了。这么多年月过去,他没有半点音讯能送去那个地方,陆必行会记他记得这么久吗?

难道他会抱着这么段无疾而终的感情,就这样不可终日地继续等待下去么。无论陆必行是不是愿意,他想独眼鹰、爱德华总长,都是不会放任他这么下去的。而久而久之,陆必行也会逐渐想通,知道该去走另一条路,把自己解脱出来。

他想那个人,也不会是喜欢自我束缚的性格 而连他也不愿见到陆必行变得魂不守舍的样子。


林静恒便立即攥紧了栏杆,又深深呼吸了一回,忽然很想知道,陆必行现在怎么样了?在做什么,他开心吗?

可他这开了头就绵延不绝的思念也与他过去发出的上百道信号一样,只能兀自在闭塞的方盒中回荡,永远也传不出这片无风无云的天空。

 

第八星系,启明星,独立纪元第五年。

独立政府办公楼第五层的会议室里,有血腥气一阵一阵往外飘。

陆必行甩干净手上的血珠,将夺下的折叠式激光枪甩到部下手中,从办公桌后走出去时被图兰叫住,便闻言侧过身来,对上图兰的视线,温和地问:“这种状况图兰将军会介意吗?”

图兰原本有话想说,被这问题一梗,声音断了片。

“这样的事没办法避免,还请见谅了。”

陆必行说完后收敛了笑意,环视了一圈室内。

眼前这些人,原本是代表一个地下组织前来与他们谈判协商的。此刻第八星系正值内战,是最烽火冲天枕戈待旦的时候,他们代表的又是独立政府,意图与政府友好交涉的自然多,可在友好二字底下暗藏刀尖的也不少。

不过最近这段时间,揣着刀子动过来的人实在是越发此起彼伏了。原本那些半威逼半利诱的党派,好歹还懂得进退有度、等价交换,可今天来的这一批,完全称得上是吃相难看又异想天开了。

想直接秘密同盟,悄无声息地先吞下独立政府这个牌面……陆必行怀疑也许是他们不露锋芒太久,有些人真的以为政府成了个任他们搓圆搓扁的存在了。

因此这回他才选择动手迎击,毕竟难得有几个脑子不开窍的硬要撞枪口……借此露一露刀刃,倒也正好。

图兰眼神黯了黯,这些轻信虚假情报贸然动手的人大概想不到,他们组织里早有人跳反被觉察,他们的几个窝点已经被秘密包抄。而假情报里所谓“软弱无力的政府”,在情报战上有着绝对的优势,那个“毫无用处的总长”,能够在数个枪口的胁迫下扭转局势,两枪击毙一个领头人与背后的一个持枪者。

在她带人冲进来的同时,轻而易举就胜券在握,代价仅是陆必行身上避无可避地添了一道枪伤,一切不过发生在寥寥一分钟里罢了。

图兰看着淌出来的鲜血在陆必行西装上留下的一摊印痕,刚刚进行过简单处理的伤口已经不流血了。事实上她特别想问,但你见这种场面没关系吗。

可问了大抵也是白问的,再不可以的事也会在陆必行那里成为可行,若非如此,他也绝不会带着独立政府走到现在这个模样。


刚刚她手下的人押那个组织的领头者来见面,对方恶语相向不客气得很,仿佛意识不到自己已经是名副其实的阶下囚。

陆必行看着他无知跳脚的样子,脸上似暗讽又似面无表情,在对方脱口骂了十几句脏话后忽地举起手中的激光枪,一下击中了对方的膝盖骨。

随后会议室中嘈杂混乱的气氛,终于在领头者一声惨叫里死寂下来。陆必行趁着这个机会,放下了枪并朗声道:

“我相信在场的诸位都不愚蠢,不想平白无故就丢了性命,也明白怎样选择会有怎样的结果。”

“考虑清楚了要坦诚交代的事情,说得明白些,我们届时都好交流协商。”

语毕,他对着会议室内在场所有人不分敌我地露出了一个不浅不深的笑容,以眼神示意属下把人带去监牢,同时自己转身离开了。

 

他回到办公室里换了身衣物,把原来那套带血的西装叠起来拢在臂弯,随后乘轨道车回家。一路上,目中所见的是生灵涂炭,充斥耳畔的是民不聊生,但他依然得一直往前走,现在他的力量还太弱小,不足以一举荡平局势,也不能够站出来公然说些什么。

他旋开了家门,走到客厅里。这个地方有湛卢看管着,不用担心会有暗杀这种事发生,他先把自己身上的腥甜味冲了干净,将衣物交给家用机器人清洗,随后自己到书房里,从头至尾都行云流水,不用大脑思考一样。

可这模板化的动作也到此为止了。

他回到书房中,合上了背后的门,像是卸下了一张在外面撕心裂肺也不能摘掉的假面,方才被刻意压抑下去的痛苦此时终于趁虚而入、一分不剩地发作了。

他指尖开始发抖,方才一枪击穿活人胸膛的反胃感变本加厉地朝他扑来,他上一次开枪是几十年前,他原以为自己在年少时不成熟的心理防线崩塌后,再不会有第二次那么狼狈的样子了。

陆必行忽然想,我走到现在这个模样,变成了什么?又算什么呢。这个问题横亘在他心中上千天,好似一条拼尽一切也迈不过去的天堑,他一度厌恶看到自己的面容,不管是在什么地点,什么前提,什么时间。

他有次亲手砸了家里的镜子,尽管它只需要轻轻几下拍击就能翻转过去。他一点都不想从镜面中看到自己过去的容光焕发,那些熠熠生辉的纯粹的光亮,早在他眼睛里遍寻不见了。


他想到这里,倒是忽然有点想笑。笑得意味不明,可他突然觉得自己还算是有点长进的,至少现在他能直面这些事,可以稍微从容体面些地去面对,不会动不动就想着玉石俱焚,把什么东西抛之脑后一了百了了。

然而内忧外患里,依然会有猝不及防的一个瞬间,让他感到自己没办法面对如今这个麻醉了人心、只是为了“行政总长”四个字重熔而成的怪物。

当他运行湛卢与那个人从年少至今的模样面对着面,放眼望尽第八星系如今这个满目疮痍硝烟弥漫的模样,胸口里的痛意才会告诉他,曾经的陆必行至少还没有彻底消亡。

但他有点怕自己哪一天,连这种痛也感受不到了。

 

可他还能怎么办?他不能垮,不能无休止地自我怀疑,也不能和别人说这些事情。他肩上的是整个星系,他是一个需要亲手执起利刃,带着第八星系万千人口朝前行进的领头人。

他不可以动摇,不可以思念,没有这个权利,也没有这种胆量。他不曾回头看以前的自己一眼。

陆必行现在允许自己坐在地上,靠蜷缩的姿势来自我给予一些安全感。他把头枕在臂弯里什么也不想思考,湛卢把林静恒年轻时的影像投到苍白的墙壁上,影绰跳动着的光线映在他的身上。

当他听到林说出自由宣言、暗中为联盟考虑做出的种种决定,就会记起第八星系封闭的那天从他心口里烧出来的滔天的无力与愤恨。

而事到如今,这种敌意不会再让他做出冲动的决定,而是会再次朝他四肢中硬生生打下一针醋谷胺,告诉他你一定得继续走下去,绝不能停止,亦不可放弃,否则这个只知内斗不知合作的地方,将彻彻底底地土崩瓦解。

……然而在兴奋药发挥作用前,总有那么些时间会格外无措和空茫。

陆必行挣了好几下,发现自己一时间是没力量从药效出现前的惘然里挣脱出来了,只好无可奈何地不再挣扎,放任自己短暂地陷入无助和痛苦里,就几十秒,最多最多,一分钟。

 

林静恒凝望着这片漆黑的天空,已经相当冷静了。当他第一次发现这个地方牢不可破无法逃脱时,不能言说的不安与忧惧在他胸膛中咆哮,然后他强行镇定下来缄默地想,倘若短时间内他真的不能离开,陆必行会等他多久?记他多久?

他考虑了种种,最后得到的结论是,至多也就三年、五年的时间。如果这么久了老波斯猫他们会放任陆必行再消沉下去,他们真的是什么用处也派不上了。

可他光是昏迷,就昏迷了两年之久。

这个时间界限一划也许不是什么好事,它蓦地让林静恒清晰明了地感受到未来的不可控制,这让他反感又无从下手,似乎有血伴着流淌的时间从他心口里漏出去了,越是靠近划定的三年五载,惶然就会越响亮地扣击他的心门。

最初那时候,林静恒也感到自己一点点积攒起的恼怒与担忧会瞬时间凝成无边戾气,杀意破土而出,令他想不惜一切代价地撕裂这个星球的大气层与屏蔽网,亦或是从大楼里冲出去拧紧外面那些芯片人的喉咙,再一个接一个地掐死他们。

不过现在他累了太久,险些或极端或冲动了太多次,总算没有反复无常的力气了。只是当他把信号按照计算好的坐标代码发射到天空,终于也做不到再一无所知般地继续憧憬奇迹能够发生。

 

他第一千三百零一次看到信号湮灭在遥远的屏蔽网下,个人终端浮出一行幽然的海蓝色字样:信号发送失败。

陆必行曾经说的话里,还有后半段。

“不过你也不用再撩人了,你已经是我的了!哎林你知道吗,每次想到这个,我就很开心,又觉得不可思议,你说我们哪天是不是得靠什么途径正式确认关系,然后等我把我们的故事写成一本书才算尘埃落定?——喂你怎么没什么反应,喂,嗯?你……”

“话痨,说够了?你家学生还要你教书去呢。”

记忆里的他推了把陆必行的脸,看他一副满眼小火花被一盆凉水浇灭的低迷样,就觉得实在又真切又可爱。

如今重回眼前,他与他天各一方,在遥远的彼端,林静恒清楚自己不管用什么代价交换,都已经无法补回过去来不及给出的那些真心和感情了。

可再转念一想,又认为或许不够好也是对的。陆必行要是太当真了,太放心上,大抵就会更加痛苦了。

林静恒觉得,可能他真的,已经来不及了。

无论怎样,再追悔也注定无法弥补什么。因此在这个遥隔万里、无能为力的地方,他所能做的大概也唯有寄出寥寥期望,朝无尽的远处递出所剩不多的希冀了。

他想,希望如今在陆必行周围的那些人能够照顾着他、爱他、对他好一些。能令他重新感受他本该拥有的那些幸福,可以让那个人,高兴快乐一点。

 

Fin.


*醋谷胺:一种注射用药,神经中枢兴奋剂

文中有涉及军政药剂相关,很可能会因为知识面短板闹笑话,请见谅

...那什么,这文发在今天真是纯属意外,我错了听我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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